评论:从“滚石唱片30”回到李泰祥创作的50年
近日,香港著名填词人周耀辉刚刚在内地出版了一本《突然十年便过去》,它似乎不仅仅是21世纪刚刚过去的10年的总结,它像是抽离;本月初,“滚石30”演唱会在北京鸟巢举行,它似乎又不仅仅是台湾流行乐30年的始末,它像是迂回;同在一月,《橄榄树》的创作者,台湾音乐大师李泰祥竟然走到要靠音乐同仁“紧急救援”的地步,它似乎不应该是一位在华语音乐辛勤耕耘、驰骋了50年的开创者的对应,它像是反问:音乐到底是什么?它来自何方?
创作人,永远不会比歌手明亮
从1990年代起,华语乐坛基本只注重唱片销量
在当了多年歌迷之后,你可想过这个问题:唱片和创作,其实是两回事。我们也许听过数千张唱片,却并没有深究歌声背后的故事。
从2010到2011,“滚石30”这个光芒四射的顶级加持,就像一个飞碟般,从台北一路发射到了新加坡、北京,用它几乎华语音乐界的权力制高点,宣告了一段音乐盛世的风光庆典——— 这当然是华语流行乐的一个骄傲。而非常不协调的是,就在同一时间,音乐大师李泰祥却传出贫病交加、无钱医治的消息——— 这不能不说是华语流行乐的一个耻辱。台湾流行乐日进万金,但一代创作大师却一贫如洗。滚石唱片发迹于1981年,李泰祥的音乐创作始于1974年,音乐磨练则源于1956年。半个世纪,华语流行乐究竟发展了什么?
目前看来,“滚石30”已经深入人心。每年也不知有多少台湾歌手登陆抢滩内地演唱会,利用“台湾流行乐”这个金字招牌,兑现丰厚的商业回报。但近年却接连发生音乐创作人因病英年早逝的事件,其中不乏窘困无助的例子。彭国华、蔡宗政、杨明学、梁弘志、张弘毅、陈蝶衣、马兆骏、洪光达、卢昌明、陈志远……他们都是唱片的幕后英雄,其实就算他们已作古多年,很多人依然还是没有听说过他们的名字。创作人,永远不会比歌手明亮,罗大佑和李宗盛由创作而唱歌,绝非心血来潮。一首歌曲背后的故事,人们常常是漠不关心的。而从1990年代起,华语乐坛基本已只注重唱片销量,创作质量与新音乐的风格探索已经停滞不前。以滚石唱片为代表的华语流行乐唱片公司龙头缔造了一个个百万唱片的商业神话,而市场终归是“失常”的,李泰祥深情绘画过的那片天空,不再有翅膀飞过的痕迹。
关于他的音乐之路
持久地喷发,不曾间断地酝酿
有一张青年岁月李泰祥的照片,他仰头抽着烟,双眼炯炯有神望着前方,似乎身后的墙上挂着两位爵士乐大师的照片,一个就是Billie Holiday(比莉·郝莉戴)。1959年7月,比莉·郝莉戴去世时,来自阿美族清贫家庭的20岁青年李泰祥还在国立台湾艺专攻读音乐科,专研小提琴演奏。1973年,李泰祥赴美进修一年后即回到台湾,开始投入到个人的音乐创作中。也就从那时起,台湾流行乐开始向世界张开了怀抱。但就是那时,台湾流行乐开始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迈进。一条是罗大佑掌舵的新国语流行曲创作之路,一条是李泰祥拨开的连接国际现代音乐风潮与台湾民族音乐情感内在纽带的创新之路。
由于李泰祥的创作脉络涵盖了室内乐、管弦乐、舞剧、歌剧、浪漫派调性、印象派调式、表现派复调与无调性、电子乐、具象音乐、严肃艺术音乐、通俗应用音乐和流行音乐等多重领域,他创作出来的作品往往具有开阔如交响乐的博大视野和内敛如现代诗的神秘气息,代表作如《大神祭》、《大地之歌》、《太虚吟》、《幻境三章》、《生民篇》、《运行三篇》、《张骞传》、《三式——— 气、断、流》、《棋王》、《山弦巢》等,也正因这样的“曲高和寡”,在台湾百佳专辑的单项评选中,李泰祥以一曲《你是我所有的回忆》(作词人是侯德健,齐豫演唱)位居作曲第一名。八十年代初,当民歌运动终于疲惫地拖入尾声时,李泰祥却开始全速启动新音乐的探索之路。
李泰祥一直在深深揣摩音乐表达与生长的多种可能性,他持久地喷发,也不曾间断地酝酿。就在李泰祥已经获得台湾金曲奖终身成就奖七年后的2004年,李泰祥还忍受着帕金森症和脑肿瘤的双重折磨,继续发表新作《云在头上飞》,思索音乐、戏剧与舞蹈的“三角关系”。在半个世纪的台湾音乐中,如李泰祥般对音乐的文学与文艺性具有长久迷恋与探究的,何曾有过第二例?1997年,李泰祥有两套洋洋大作问世,一套是在金革唱片发表的12张碟《中国交响世纪》,真正是中国音乐一个世纪的回顾。另外一套是释公子唱片公司出版的李泰祥音乐经典,收录了12张李泰祥的创作代表作品,这几乎是李泰祥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创作史的一个立体性总结。当你听着这些音乐时,应该会为我们与一代大师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钟情同一个梦想而长久自豪的。
怎么面对一个不健全版税机制的不道德?
流行音乐和学院派双双无法接纳他
陈歌辛的后人至今仍然可以拿到美国音乐版权组织寄的《Rose Rose I Love You》(陈歌辛上世纪四十年代创作,美国改编)作曲版税,但1941年出生的李泰祥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一个不健全版税机制的不道德。早期创作的大部分作品,已一次性被唱片公司买断(这仿佛是音乐工业的“工龄买断”)。那些具有“深谋远见”的大唱片公司,现在完全可以躲在法律的空子之外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
“融入本土,为自己的民族歌唱。”40年前,李泰祥就立下了这样的誓言。褪去一代大师的烁烁光环,呈现的其实是在过去的40年里,至今依然没有一个人曾经越过李泰祥播种下的那片疆界。歌仔戏(台湾地方戏)、贝多芬、山地音乐、西洋音乐、许常惠,这五个看似毫无关联的道具,却构成了李泰祥音乐思考与创作的五颗灵魂,她们互相对望、抚摸并渗透,并成就了李泰祥独创的一段动人乐章。在李泰祥的女弟子中,齐豫无疑是一颗最明亮的奇石,她用自己的天资和悟性,几近完美地诠释出李泰祥艺术创作中最动人的一段梦与交响诗。在八十年代国语流行曲还没有彻底质化为商业狂潮之前,齐豫连同当代乐迷已“闻所未闻”的唐晓诗、钱怀琪、许景淳、黄琼琼,染青了一片不可思议的时空。李泰祥曾经说自己是个含蓄而朴拙讷言的人,性向是较接近女性的内藏性特质,然而阿美族的热情血统,令他对人、事、物有着丰富的情感,许多无法用言语表达的,音乐便是他最直接、最真挚、最坦白的宣泄。而一个尴尬的事实是,正由于李泰祥个人创作空间的这种“不确定性”,让流行音乐和学院派双双无法接纳他。踌躇满怀的大师,却竟然轮空了。抛去一切身份和荣誉,让音乐只回到人的味道中。在那件朴素的格子衬衫下,让我们都能找回那完整的一个人。
“是谁吹皱了一池春水?是谁又谱成了一首新曲?是它,就是那三月的风,都是它的错,它的错,而我……还是奔向三月的风。”30年前,齐豫唱过一首《三月的风》,它似乎并没有化作过去式,它多像李泰祥此刻的心情,他依然在深深地眺望,痴痴地盼望,一个好远好远的梦,和一种好近好近的爱。就像一个天生爱想象的少年,他会一直惦记着那不休止的梦与交响诗。
于是,荣誉和尊严,又常常这样对望。
南都特约乐评人 邱大立